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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情未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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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三年前一个初夏的傍晚,我们坐了一辆三轮“摩的”,疾驰在陵区狭窄的公路上。
公路从一片无边的古松的海中穿过,那些松树长了足足300年,每棵至少有三层楼高,遮天蔽日。而这公路,就仿佛一条从高山峡谷间流过的一条小溪。世界被遮挡在这茫茫林海的外面,或说这里就是一片林子的世界,这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松树林。一群黄瓦,绿瓦和红墙的建筑,星星点点地坐落在这广袤的树林里,在这富丽堂皇,用几何对称衬出威严与等级的建筑里面,葬着前清4位皇帝和他们57个嫔妃。这片无边无际的松树林就是他们最后安息的地方。
我心里有点急,希望赶在太阳落山前在这片人迹罕至方圆800平方公里的陵区能找到一处落脚点,而不要在这古松掩映的露天里迎来夜色。虽然已决定要在这里过一夜,但还是要让活人安排这事,而不要等到天黑,时辰由阳转阴时,直面那些躺在陵寝里死去很久的皇室成员。我相信就凭自己一个小老百姓,是万不能在他们的地界儿,他们的时辰里造次的。

这片陵坐落在京西南的河北易县,故称清西陵。埋了雍正,嘉庆,道光,光绪四位清朝皇帝(末代皇帝溥仪也埋在附近的一个公墓里)。从第一次造访西陵,大概每隔三五年都会来溜达一圈,虽然我和家里的老人不止一次地确认过我的先人里并没有在旗的,更不要说能跟爱新觉罗家族扯上什么关系,而且那时也没有什么讲“穿越”的电视剧,但我的少年时代是在西城一座由清王府该建的大院里度过,中学时代班里还有一个满族同学,据说是“庆王”(奕劻)那一支儿的。这些,或多或少地解释了我对这片保存完整的清代皇家陵墓的兴趣。
我们离开最西边的葬了道光皇帝的慕陵,经过埋了嘉庆皇帝的皇后的昌西陵和他本人的昌陵,然后是同样在松林中掩映的西陵中学,这是清朝西陵大臣的衙门驻地,然后是入葬西陵的第一个皇帝,雍正的“泰陵”,最后摩的停在路拐弯的地方,路南是一座用不高的灰色古砖墙围起的小村,路北,是一座用绿瓦覆顶的妃子园寝,那里面足足葬了雍正的21个女人,一条窄窄的公路,隔开了南北直线距离不超过50米的阴阳两界。这座村,毫无疑问就是当年的陵户居住的地方,就成了我们要过夜的地方,忽然觉得这次玩得有点大了。
2. 晚餐
村子门朝西开,后来了解到,因为西边有泰陵,为表示对雍正帝的尊敬,陵区东部所有的村子门都朝西开,但村门前还是有一堵砖砌的影壁,大约是为了防止凶煞之气直接灌入村里吧。村门外的墙上白底黑色的三个大字“忠义村”。村子并不大,对着正门一条主路,大概几十米长,路南北两侧是整齐划一的青砖高大的瓦房,比北京的四合院似乎要宏伟不少,村子四周青色砖墙环绕,整个村子有点象个兵营,格局和样式,大概从有西陵开始的二百多年,几乎没有变化,完整地保留下来。不用想也能猜出这堡垒式的村庄就是守陵的陵户住的。
后来得知,这忠义村,本是泰妃陵内务府衙门所在地,当年修建西陵时曾发生过营私舞弊挪用工程款中饱私囊的事(看来有工程就有腐败并非本朝独有),乾隆派刘罗锅亲自来调查,审案,主管吏部的内阁大学士刘墉当年就住在村中左手边的一个套院。所以忠义村民间又称“妃衙门”。
我们找了靠里面的一个巷子拐进去,找到一户农家,准备投宿。
四合院里的三面瓦房全部用瓷砖覆盖外墙,地面一抹的洋灰,倒是非常干净。院子的主人是一对40开外的中年夫妇,先来招呼我们的是女主人,我们说明了来意,她便安顿我们坐在院子中,准备吃晚饭。
在餐桌上研究了半天菜谱,对一道叫做鹿尾(yer)的菜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问家中的女主人,明白那不是鹿的尾巴,而是这里的一道类似香肠的菜肴。菜端上来,果然如香肠:外面包着白色肠衣,切成片状,横截面是黑灰色,夹了一块囫囵塞到嘴里,一股香嫩无比的味道顿时布满口腔,却是从来没有吃到过的味道,好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用“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来形容是毫不为过,远非鱼翅燕窝等珍馐可比拟,象肉又不是肉,却又吃不出那到底什么。陡然间就生出了“巷深酒香”的感觉。然后忽然似乎又明白了:这陵户,在旗的旗人,对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极其讲究的。大清入关三百年里,八旗子弟,不要说那些有爵位的,就是一般的旗人,哪个不是生下来就拿着朝廷的一份口粮,每家每月按时领份晌,雷打不动,旱涝保收,俗称“铁杆庄稼”,闲的没事,自然有很多的功夫把吃这件事做到了极致,那份精致远不是当年普通的汉人能比。一边想着,又夹了一大块“香肠”囫囵地吞下去,连连叫好,几乎要忘记院子后窗外的小马路对面就埋是埋了雍正爷21个妃子的园寝。
吃着吃着,男主人从厨房里出来了。他有着十分端正的五官,衣衫简朴,一脸的平静里带着淡淡的微笑,脸上的皱褶里有些许沧桑,眼睛里闪灼着睿智,却有些与世无争的宿命,象是见过大世面的。我们的聊天就从这鹿尾开始了。和女主人一样,他说了一口纯正的北京话,而不是20里外易县县城里的人说的带浓重口音的当地话,因为陵户都是八旗贵族,从京师派驻,二百多年,这茫茫林海仿佛一座孤岛,其间的陵户并不与当地人通婚走动,保留了自己的满族习俗,也保留了自己的北京口音。这鹿尾,原来是用猪肝捣成极细的泥,加了松仁,肉汁,麻将,香油,最多时要放28样东西,塞到猪大肠里蒸熟而得。忽然明白传统相声段子“报菜名”里说的:“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子鹅…” 里提到的那道菜,就在这不经意间从传说变成现实。
男主人看着对这道菜赞不绝口的我,告诉我这好吃的东西在老辈西陵旗人的食谱里也只有逢年过节才得相见,而且象我这”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吃法是不妥的:旗人食此美味,要拿块子挖出一点,在嘴里慢慢地品,而且一碟八块装的必定要留两块,不能吃净,否则为不敬。

男主人姓刘,一个标准的汉姓,却是镶黄旗。民国后,几乎所有的满人都改了汉姓,北京城里姓关,姓席,姓鄂的,十个倒有九个是满族,更不要说全国范围里能说满语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人,从某种意义上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忠义村一村都是镶黄旗,且整个西陵的陵户很多也是镶黄旗,而不是八旗均匀分配。后来了解到,原来入葬此地的第一个皇帝雍正,也是镶黄旗的旗主。旗主和旗丁的关系,不仅仅是主子和奴才这么简单,而更像一个沾亲带故的大家族大部落。从编制上,西陵归属的内务府,不是一个对外的机构,完全是皇帝家里管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衙门。
老刘告诉我,他的祖先自打有了西陵,就驻在这里了,而且是个最大的官。此话不假,忠义村本来就是守泰妃陵的,而泰陵里的雍正就是葬在这的第一个皇帝。西陵最大的官,莫过于西陵大臣。忠义村就是西陵最老的守陵人聚居的地方。
世上三百六十行,大多数是做活人的生意,而陵户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他们存在的意义是被死去的人定义,或说因为有了死人,才需要守陵人,守陵人是一群为了死去的人而活着的人。
3. 护陵
这个今天看来有点古怪乃至恐怖的职业,在尊祖重孝的古代中国,却不难理解且体现了对逝者最大的尊重与缅怀,尤其当逝者是皇帝时。《荀子-礼论》在两千多年前就阐述了这种对死去的帝王的态度:“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事死如生,事亡如存。”古人们相信,死者在阴间也过着象人间一样的生活,所以对待逝者就应如对待他们生前一样。虽然普通百姓不会去养一群人为自己已故的长者守坟,但是在父母忘去后,放下手上的活计,守孝三年却是很普遍的做法。在朝做官的索性就“停薪留职”,去“丁忧”,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驻扎西陵的这群人曾经有一套严密的组织和细致的分工。西陵设东府,西府,由皇裔贵族贝勒,贝子,或镇国公辅国公担任,直接向皇帝汇报。直接管理陵寝事务的有内务府总管衙门和兵部衙门,由皇帝派出守陵大臣兼总兵。并设承办事务衙门、关防衙门、陵寝礼部衙门、陵寝工部衙门等管理机构。泰宁镇总兵(兼西陵总管内务府大臣)衙门,带重兵驻守陵区,驻扎的部队除了八旗兵还有绿营。陵区内各陵寝又有专设的内务府、礼部、工部等衙署,派驻专职司员、执事人役(尚茶正,尚膳正,领催,拜唐阿,摆桌人,树户等等)及太监,负责日常管理及祭祀事宜。每座帝陵,除了王公内务府大臣为负责人外,还有领侍卫内大臣,尚书,都统,散佚大臣,侍郎,副都统,乾清宫侍卫,皇帝生前侍卫,还有很多差役。他们围绕在先帝面前,一如先帝还活着时的样子。用于西陵的王公大臣,士兵和员役的俸禄饷钱,到了清末几近200万两白银,成为清廷财务的沉重负担。
4. 鬼事
一边吃着,天色就渐渐暗了,我们的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那些禁忌的事情上,而这些事情,只要是西陵镇的陵户,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话说进入21世纪,大概是2000年前后,有人要在泰东陵(埋雍正的皇后)所在的一片土坡上打机井。晚上有人就睡在工地上,结果井快打完了,一个晚上,一个守在工地上的年轻人就失踪了,第二天人们在井底发现他时他已断气了。他的死有点离奇,本来夜晚人们是不工作的,他怎么会死在井里?后来听和他一起住在工地上的人说,年轻人半夜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名字,而那声音就是从井附近传过来,他爬起来寻声音,就再没有回来。

这件事在前后10年我两次去西陵时都听说了。而这次我又听到了另一个事:一个当地人,需要在自家院子里垫土,就去附近的泰妃陵的地界上挖了一车土。没过多久,有一天他的农用车不知怎的就在行驶中翻了车,他从车上跌下来,“瘫了”,老刘这样说。我明白他说的“瘫”,其实是中风。
这两件事其实都暗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太岁爷上不能动土”。这种统治着死人与活人的因果,不管信或不信,却在西陵能举出很多例子。又比如。守皇帝泰陵的陵户,很多在近代出去后都当上了省军级的干部,而守这妃子陵的陵户,出去的干得好就是县团级。这祖上的荫德和庇护的大小,也和他们曾守卫的陵寝里埋的人的地位高低成正比。
如果你问西陵有没有鬼,几乎所有的陵户都会给你同样肯定的答案。而且都是他们的亲身经历。
在这个晚上,当这些故事慢慢展开时,听者的肾上腺和毛发都会被一点一点拔起来。我问老刘,“你们挨着泰妃陵这么近住,不害怕么?”“怎么不害怕?过去北边(泰妃陵在忠义村北几十米)从来都不敢去。”“那妃子陵里有没有闹过鬼?”“闹过!”老刘很肯定地说:“就和故宫里是一样一样的(就是有人看到的故宫里的灵异事件)。80年代时,他们(村人)在桃子挂果时在桃林里守果园,每天夜里,都有人听到那里(妃园寝)有动静,隔着门缝往里看,就看到好多穿金戴银,穿红戴绿的宫女,还有唱戏的,有挑着宫灯走来走去的,都是过去宫里的打扮。看到的人都吓得不得了,也不敢说。有一天,是一个老头值班,他从门外往里看,觉得这些宫女(妃园寝里埋的级别最高的是一个贵妃,最低的是答应和常在)闹的不行,就拿旱烟袋在门槛上,啪,啪敲了几下,惊动了她们。这时走过一个宫女,对着他的脸噗噗吹了三口气,老头当时就昏过去。第二天人们发现他,赶紧抢救,救了好久才醒过来。这件事后老头身体就不行了,再不久就死了。”
如果你在西陵呆久了,你会慢慢有了这么一个印象:在这里活着的人和埋在地下的皇帝,妃子,阿哥,公主之间四处存在着某种说得清说不清的互动。他们的祖先本来在几百年前也存在着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
夜里看到宫女的事不止这一起,我后来还听到在葬着光绪帝的崇陵附近,前些年有人开车走夜路也见到了。司机是当地人,停下车,几乎要瘫痪在方向盘下面,大气都不敢出。坐车的是个外地来办事的,期初还真以为是见到古装戏“彩排”,所谓无知者无畏。



本帖由 老边儿2014-05-25 18:37:41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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