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两千零五年的第一束曙光从城市的边沿爬上来,给我居住的这座庞大的水泥城撒上新的光芒。我们的四轮黑驹载着全家老小奔跑在新年的阳光中。高速路上的隔离带将自己的身影投向路面,我踩住油门,让这倒在地上的栅栏身影飞速退后。
随着速度的提升,车厢里越来越暖了。猪猪坐在爷爷奶奶之间,趴在前座的靠背上,像驾驶员一样关注着前方,一路几个小时下来一直是这样,驾驶员更换了,他也不更换姿势,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威逼利诱,也不向后靠一下。我知道,他的心中一定想象着方向盘在自己手中,体会着虚拟驾驭的乐趣。
八达岭高速上逐渐出现大货车,像怪物似的,哼哼唧唧地攀爬着,时速超不过30公里,小车在大车之间钻来钻去,我不敢走紧急停车带,乖乖地跟车再超车。
进入河北界,经过康庄,我们行驶了69公里,从这里开始,对面车道大货车排出长龙,大多车辆是一动不动的,只有青烟在其间回旋。"十公里,十一公里。。。十三公里!"猪猪报出数目,堵车的队伍排出13公里。前方不远处还有大小车辆向长龙的尾巴汇集。我们行驶的车道不断有逆行车辆,在紧急停车带上,打着双蹦灯行驶,看牌子有的是警察的车,但有的是普通牌子,估计应该也是特殊人物吧?难道特殊人物不怕死?看来俺们这个大家庭还是穷呀,重要人物怎么也应该享受直升飞机呀!
官厅水库大桥很长,路面比较粗糙,走在上面明显感到摩擦力加大。水库结冰了,整个湖面像一个大托盘,一块块白雪摆放在上面,像诱人的挤上奶油的饼干。
当鸡鸣山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不真实,它就像一个舞台的布景,显露了绘画时留下的笔触。我心中奇怪,是我开车太专心,还是道路的拐弯,怎么鸡鸣山不是由远而近地走近我,而是突然高大的身影一下子就出现了呢?我很喜欢鸡鸣山的身姿,在我眼里,它像一个有着健美的体魄却同时拥有温柔性格的男人。
九点半我们到了下花园,驶入休息区,全家老小下车溜达加放水。猪猪在雪堆里跑来跑去,然后又钻进车里,坐在车窗上摆POSE,让我拍照。
当我们再次上路,驾驶员换成了歇了。坐在附驾上,我的头左摇右摆,终于可以四处张望了。过了张家口,积雪开始增多,显然一周前这里的雪比北京大。白雪给黄土地披上一件大衣,尽管这样,大地还是被冬天的冷风吹得皲裂了皮肤,条条沟壑赫然显现。几次行走山西,我对这黄土地,这沟壑有说不出来的感情,就像对亲人的依恋,无法表达。
北方的村庄向来没有浓重色彩,那淡红的砖房,与淡黄的土地颜色类似,庄稼地上的麦秸组成的圆垛是淡褐色,在秋天挥掉绿色的树木,如今撑开褐色的枝杈,妄图打破这片混淆的暖色。
十点钟我们驶过宣化,周围的山脉逼近了我们,但却被天边的一层黄色气体隔绝,不知道这气体是不是污染造成的?山下的村子像沙盘里面的模型,突然,模型被张灯结彩的车队注入了活力。车队缓缓地从村中延伸出来的小路驶出。这是我见到的第一波结婚浪潮,后来在大同遇到了十多波。人们选择新年的第一天作为新生活的开始。
山坡上满是积雪,只露出山体突出部分,于是白色山体上点缀着斑驳的黄,好像早起的大山匆忙化妆中,白粉没有铺匀。大半个月亮挂在山头,那上面山丘的暗影,让月亮成了捅透的窗纸,露出它后面天空的蓝。
十点半,过了蔚县,行驶215公里。路面上保存着积雪,大货车在上面压出空隙,露出黑色的柏油,歇了试图沿着空隙行驶,但车轮间距对不上,只能走一条,多亏没有什么车,不必为超车发愁。路边的山似真似幻,也许是距离的缘故,我觉得山是橡皮做的,不知是谁的巧手捏出了叶脉一样的褶皱来。
进入山西界,里程表的计数器显示272公里。有时候人们问我,去山西干吗?那里有什么?我会说,那里有煤,有窑洞。果然,过了山西界牌,路边的房子就是圆圆的窗圆圆的门了。路边时常会看到煤站,公公说,外省的人到这些煤站买煤。
路过阳高的时候,我和歇了异口同声唤出"阳高!"2001年10月6日,我俩还有小虎,不停在细如薄纱的小雨中,经过城墙边的小龙王庙村走到阳高,从那里坐火车返家。往事如过眼云烟,软土上行走的四个人,如今不停做了妈妈,就再也无暇行走;小虎娶了媳妇,行走便多了一个伙伴;我和歇了今天以车代步,瞬间经过阳高身边,身后的猪猪听着我们的叙述,对我们的经历羡慕不已。
看到浑源出口的大牌子,我的口里分泌出唾液,"浑源"在我心里就等于凉粉,那像肉一样香的凉粉。94年第一次到山西,歇了拉着我的手,爬上恒山,把我领到卖凉粉的大姐面前,"给俺们一人一碗"。歇了没有想到,平时细嚼慢咽的老婆,今天吸溜凉粉比山西人还地道,转眼一碗凉粉下肚了,歪斜着空碗说"还要!"歇了心中大喜:"俺媳妇也算山西人了!"说来也是奇怪,平时喝口凉水都会拉肚的,这两碗冰凉却让我无比舒坦。
正在想着凉粉狂咽口水的时候,大同到了,我们一共走了330公里,用了4个小时10分钟。
观音堂
出乎我的意料,产煤的地方却能源紧张,在大同矿务局,我们问过几家宾馆都没有暖气,最后得知三所有,于是我们和亲戚吃过饭以后,便奔三所而去。公公娴熟地指导我左转右转,最后围着个大院子转了一圈,"应该就在这里呀?!"公公找不到三所的门了。我觉得这个黑黑的小巷很熟悉,感觉是我和歇了94年住过的地方。黑暗中有一男一女走进我们车灯照亮的范围,我赶忙停车问路。原来我们绕了半天的大院子就是要找寻的三所,如今改成了三星级的大友宾馆。院子和十多年前我和歇了入住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松树背后的楼房换上了旋转门,厅堂有了大理石,当然价钱也翻了很多倍。
大同显然要比北京冷许多,在外面过夜的四轮驹周身凝结了一层白霜。我随手拿起一张长天户外的优惠卡,卡片是买衬衫的时候送的,后来再也没有用过。把前档风玻璃刮干净。歇了启动汽车,感觉车子不稳定,看来我们的驹冻得够戗。
去往云冈石窟的路我们是熟悉的,它是我们几次徒步的必经之地。观音堂就在这条路的旁边,几次经过我都有进去的愿望,但都没有如愿,这次我们特意来拜访。这是我第二次走进她,第一次是在94年的深秋,歇了领我看他小时候跑来玩耍的地方。那次我像参观其他庙宇一样,仰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菩萨,再将几张纸币塞进功德箱,出来以后,有人告诉我们,这里敬拜的是送子观音。虽然我们不是吃斋念佛之人,观音菩萨却窥见到我俩相爱的心,于是便送了礼物给我们,第二年我们的猪娃降生了。
观音堂坐落在山顶,不大的院落,小巧宁静,周围的白雪还很厚很平,反射着早上的光线。我们的车开上山坡,猪猪探头看到平整的雪地,连忙嚷"别破坏雪地!"我和奶奶赶紧收住脚步,侧着身体,沿着车轮印走开,留下猪猪举起小相机创作。
观音堂的红色木门没有开,我和奶奶不知所措,走在下面的爷爷发现了侧门。进了小院,院子很宁静,两间房子一前一后,第一间上了锁,隔着木栅栏,我们看到观音微笑端坐。猪猪跑到房前的香炉前,找寻着拍摄角度。挽着婆婆走到第二排房子,门开着,迈进门槛,便看到观音菩萨和她身前的供台。这间供奉的菩萨看上去比较新,我也忘了当初我参拜的是哪个佛像,既然它们都是化身,代表的是一个信仰,那参拜哪个佛像都不紧要吧?我虔诚地举起僧人递给我的三炷香,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我的愿望。
工人村
"工人村",我听说过无数遍,从公公婆婆的口中,从歇了的眼中。每次徒步之前的长途车经过工人村,歇了眼睛里总会有光一闪一闪。他的记忆中有着很小时候的生活场面,这源于他对感性的敏锐,他的这些记忆让我充满好奇。当一个人占据了你内心的一部分,你就会想了解他的更多,就如我总想知道歇了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有时候努力从猪猪的身影想象小歇了。
钻过黑乎乎的铁路桥,我们在一个大坡下停下来,"这就是工人村了!"我就要把小歇了的身影安插到一个真实的环境中了,这坡上的群房里有一间就是歇了五岁到十岁成长的家。
通往工人村的坡路很陡,铺砌着石板,但石板已经残破,坑坑洼洼。歇了曾经告诉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坐着滑车从村口的坡路滑下去,滑车是用矿上的报废轴承做的,小车有舵用来掌握方向。现在我们就走在这段"车道"上,"原来的石板很平整。"我身旁的歇了说。我慢步向上,眼前仿佛有个孩子坐在小板车上从高出滑下,速度让孩子咧开大嘴巴,就像猪猪的笑脸,露出两排小白牙。一直滑到坡底没有了速度,孩子起身抱起小车,夹在胳臂下,弓着小身体"呼哧呼哧"往回走,为了能够再次体验那近似飞翔的感觉。
工人村是矿井职工的宿舍区,其中大部分是下井工人及家属,歇了邻家的十八岁孩子就因矿难而离开人世。亲人的离去对这个聚居区是常见的,受伤更是不可避免的,我看到拄着双拐少了一条腿的汉子站在街道的阳光中。
村口有十多位老人,带着棉帽子,吸着旱烟袋,边晒暖暖边打发时光,对他们来说,欲望已经降到最小,每天能够享受阳光就是最高兴的事情了。公公婆婆和他们聊天,想打听到以前的邻居,但三十多年前的主户都搬走了。
工人村的房子就像建在梯田上,一排房子高过一排,我的目光所及总能收获到房顶,厚厚的白雪像棉被一样覆盖在上面,隐约显露出瓦的线条,林林总总的烟囱和电视天线争相伸展向高处,构成喧闹的画面。
公公婆婆找到了原来居住的房子,不知道过去的三十多年,房子换过几家主人,不知他们是不是像我的公婆一样几十年相敬如宾?歇了告诉我原来家的周围没有那么多房子,并给我指点,这个地方是炭房,那个地方盖的是鸡窝,走下这个坎,下面就是学校,炭房、鸡窝以及学校如今都没有了,全部盖了民房,人口密度大了几倍。我想象着,那个如猪猪一样的小身影,抚爱着心爱的大公鸡,想象着天还没亮,他已经在学校操场上练武的身影。这些想象都是黑白的画面,因为那是缺乏色彩的年代。
工人村对面有一条宽阔的河床,水已经不多,现在冰冻的季节更让人找不到水的踪影。有着白石栏杆的大桥横跨到对岸,歇了说小时候在桥洞下捉鸟,孩子们将刚会飞的小鸟哄起,小鸟会沿着河床飞逃,孩子们就拼命追赶,什么时候小鸟飞累了,就能被孩子捉到,成为孩子们的宠物。歇了最喜欢的动物就是鸟,他讲他的小鸟死了,他哭得很伤心,我想那伤心的样子就像猪猪吧?当猪猪的小鱼死了,不爱哭的猪猪一边给小鱼画遗像,一边默默掉泪。
如今捉鸟的孩子当了爹爹。
祭奠
给姥姥上坟,是我们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姥姥去世三年了,按照山西的风俗,第三年是最重要的一次祭奠,姥姥阴历十一月二十三去世,是今年的阳历一月三日,正好赶上新年假期,于是我们三代人都来了。
姥姥的坟头在山上。黑驹带着我们驶离矿务局,驶离矿区,驶离村庄,在远离人烟的山上,姥姥等着我们去看望她。我不相信人世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但姥姥是我亲爱的人的亲人,我便相信,姥姥在另外的空间,她可以看到我们。
山上积满白雪,在可以远望坟茔的地方,我们开始徒步。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地响,打破这山坡的宁静。山上很冷,我的鼻子很快就木木地皱不起来了。我担心猪猪会冷,眼睛不错神地看着他。猪猪却因为这厚厚的白雪而自得其乐,他不走坚实的地方,而是趟起松软的白雪,手上是旋转方向盘的动作,嘴里发出的是一级方程式赛车般的声音,然后对我"妈妈快看!"紧接着就是急刹车的声音,猪猪脚下的白雪飞溅起来,两道平滑的白色印记留在猪猪身后。
姥姥去世后,便和姥爷合葬,他们的坟在坡的阳面,墓碑朝向中午的太阳。我们在碑前的石台上摆上姥姥爱吃的点心水果,再点上几炷香还有几根香烟,缭绕的白烟绕过石碑飘向坟头。我们给姥姥烧了很多纸钱还有金银财宝,婆婆说:"妈,你都收下,花不了存银行!""妈!我想你呀!"婆婆哑着嗓子痛哭,我的眼泪也扑簌簌的掉下来,掉进正在燃烧的纸钱里,这思念是不是姥姥也能收到呢?
烧过的纸钱化作深灰色的灰烬,最初的形状还保存着,但已经变得轻巧,比空气还轻,缓缓地纷飞到空中,如飞蛾扑火一样,化为灰的纸钱其脆弱的本质无法承受气流,转眼便被风撕裂了身体,就这样,纸钱从花花绿绿的沉重化为如尘的轻盈,我们的凡俗肉眼再也无法看到,我想,人死后也是如此了。
我们离开的时候,歇了定定地看了坟墓许久,我仿佛能够看到他内心的那份沉重。对过去的人的祭奠,其实是对活着的人的慰籍。
人死后是否有灵魂,我不知道。我知道,人活着是要有灵魂的。
后记
一月三日中午十分我们从大同返家,在康庄遭遇大堵车,两个小时后蹭出重围。猪猪在过了八达岭终于靠着爷爷睡着了。晚上七点半到家,全部行程808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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